“好箭術。”

尉遲承成說道。

但他的語氣中並沒有欣賞的讚揚, 反而有一種淡淡的不悅。他將弓箭從宋簡手中抽走，拋給了一旁的屬下，不大想她再繼續拿在手中。

他原以為, 她要弓箭，不過是孩子氣的好奇，卻沒想到, 她彎弓射箭竟如此的嫻熟。

“是誰教郡主的箭術？”他問道。

宋簡悶悶回答道：“是我阿兄。”

阿兄……

宋崇凜麽？

真是多管閑事。

尉遲承成不自覺蹙緊了眉頭，不滿的想到，夫人是不會武功的。他的夫人，手無縛雞之力，柔弱如柳, 卻有一顆比任何人都堅韌的心。

他不喜歡小郡主表現出和夫人不符的一切, 這就像是她無法認出他的名字一樣, 並不是她的錯, 卻總會讓他感覺無比的失望。

他想, 待到將小郡主帶到京城，他要為她找最好的乳母，將她教養成和夫人一樣溫婉明秀的女子。

……

就這麽走了一兩天後, 宋簡估摸著差不多該到想家的時候了，白日裏的情緒便刻意顯得低落下去, 越來越沈默不語, 睡覺的時候，還蒙在被子裏偷偷哭了幾場。

尉遲承成自然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異常, 不會放她一個人難受，夜深時，他聽見哭聲，便會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她的床邊。

他坐下去道：“郡主, 別悶到自己。”

聽見他的聲音，被子裏的小女孩抽噎著問道：“為什麽父王和母妃沒有跟我一起來？”

尉遲承成頓了頓，回答道：“大人有大人的事要做。”

“可是，可是你答應過我的！你答應過我他們會和我一起的！”

“……”

見他遲遲不說話，委屈的小姑娘終於忍不住的掀開了被子。她眼眸濕漉漉的瞪著對方，雖然他帶著面具，但她仍然能感覺到他的臉色平靜，毫無愧疚反省之色。

這讓小女孩氣呼呼的將原本裹著自己的溫暖朝著男人扔了過去。只是她人小，力氣也輕，尉遲承成微微側了側臉，那床柔軟的小被子便落在了他的胸前。

男人將被子搭在臂彎上，擡眸看向長發散亂的小姑娘，不知為什麽，卻覺得她如此鮮活的對他發脾氣，是件很有趣，很可愛的事情。

他好脾氣道：“對不起。”

小女孩卻更委屈了：“那我，那我阿兄呢？”

“你不生他的氣了？”

“不要你管！”

聞言，尉遲承成原本就因為宋崇凜教宋簡習武之事對他十分不喜，此刻因為他，還被宋簡如此頂撞，臉色頓時一沈。

見狀，宋簡立即十分配合的瑟縮了一下，露出了畏懼之色。

他自然不是故意要嚇她，只是早些年原本就頗具煞氣，後來又多年身居高位，只是站在那裏，便不怒而威，叫人害怕，就更別提略感不悅的時候了。

可見她被嚇到了，他更擔心她會不再親近自己，於是連忙努力緩和神色，語氣卻還有些僵硬道：“你也看到了，你阿兄不願過來。”

這話一出，小女孩眼圈頓時更紅了，她緊緊抿住嘴唇，已經是一副強忍眼淚的模樣。

她就那麽眼淚汪汪的看著他，過了許久，帶著哭腔，突然問道：“父王、母妃，還有阿兄，是不是不要我了？”

那楚楚可憐的模樣，頓時讓男人心中一陣發悶。

他當即啞聲道：“當然不是。”

宋簡泫然欲泣的看著他，抽了抽鼻子，“真的？”

“真的。”尉遲承成輕聲道：“他們會來看你的。”

“什麽時候？”

尉遲承成沈默了一下，只能笨拙的安慰道：“很快。”

但這並沒有止住宋簡一天比一天變得憂郁低落起來的心情。

她一天比一天沈默寡言，眼圈似乎總是泛著潮紅，像是哭過，對什麽都沒有興趣，一點兒也沒有精神。

這天，車隊進入了一座新城，那天晚上，尉遲承成又溜進了她的房間，對她說道：“郡主，離這不遠有個地方，夜晚或許能看見許多流螢，你想去看看嗎？”

“……”

見她露出了有些想去，但又有些猶豫的神色，男人耐心勸哄道：“你見過流螢嗎？它們會發光，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在眼前飛，很漂亮。”

小女孩的眉頭頓時皺得更緊了，那糾結的模樣，就像是一只小奶貓縮在床底，想出來玩，又怕人在外頭抓它，便只忽然伸出半只雪白的爪子在外一晃，又連忙收回去，過了好一會兒，又探出小腦袋來，小心翼翼的觀察一番。

尉遲承成只覺得心軟，因而語氣也愈發柔軟道：“或者……郡主想試試飛嗎？”

這次，小女孩終於憋不住的回應了：“飛？”

男人微笑道：“是。我可以帶郡主飛一會兒。”

聞言，小女孩忽閃忽閃著睫毛，那雙跟天上的星星相比也毫不遜色的烏黑明亮的眼睛凝視著他，小聲的詢問道：“你……會飛？”

……

輕功這種東西，看別人身輕如燕的樣子，都已經覺得很是神奇，就更別提被人帶在懷裏了。這玩意絕對是哄小孩開心的神器，因為就算是大人體驗都會很開心。

比如宋簡現在，她開心喜悅的笑容就完全不是裝出來的。

她坐在尉遲承成的手臂上，被他抱在懷中，朝著據說會有許多螢火蟲出現的地方趕去，一路上，風從身邊呼嘯而過，宋簡感覺自己真的仿佛隨風而起。

由於擔心自己掉下去，她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襟，那無形中透露出的依賴感，令男人十分滿足。

宋簡卻在想，這或許就是蜘蛛俠女朋友，或者鋼鐵俠女朋友，又或者超人女朋友的感覺吧？

雖然是被帶著飛，可也是飛呀。

這也太棒了吧——！！

超爽的！！！

不過，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，很快，目的地就到了。尉遲承成將她放下來時，宋簡雖然還有些意猶未盡，卻知道等會兒回去的時候還能再飛一次，而雲霄飛車坐的時候再爽，也得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。

來日方長，有的是機會！

只見他們來到了一處郊外，剛落下時，四周黑魆魆，靜悄悄的，只有不知名的蟲鳴和蛙聲，在此起彼伏的唱歌。

宋簡被他放在了一塊石頭上，然後站起身來，才到他的肩膀。

“郡主稍等。”

尉遲承成說完，彎腰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，捏在了手裏。卻見他指尖一彈，石頭沖入茂密的灌木之中，瞬間便驚起了無數流螢，一下湧入空中，仿佛夏夜四射的焰火。

“哇——！”

見她驚嘆著露出了笑容，尉遲承成的眉眼也隨之柔和了下來。他從懷中掏出火石與驅蚊香，點在宋簡所在的石頭邊上，吩咐道：“郡主便站在石頭上，不要下來。草裏可能有蛇。”

“啊，”宋簡下意識擔憂道：“那你怎麽辦？”

被她關心，男人輕輕的笑了，“我沒有關系。”

“為什麽沒有關系呢？”但他對自己漠不關心的態度，讓小女孩頓時小大人一般的皺起了眉頭，她焦急道：“要是你被咬了怎麽辦！”

可他就只是笑著，卻仍不習慣被人關心，於是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。

“你也上來嘛。”宋簡哄小孩兒一般道：“我給你講故事好不好？”

男人拗她不過，只好順了她的意，跟著踏上了石頭。

他曲腿坐下，然後將宋簡抱在了懷裏——她坐在自己身上，便不會擔心石頭上會有什麽蟲蟻爬到她身上去。

這個舉動讓內裏已經成年的女性有些感覺別扭，可是，察覺到他毫無別的心思後，宋簡便也不再深究。

她說：“我跟你說的故事，是剛才你帶我飛的時候想起來的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說的是呀，這個世界上，有一些人跟常人不一樣，他們特別厲害，力大無窮，刀槍不入，水火不侵，可以飛，還可以一拳把人打飛很遠很遠——他們用自己的力量保護別人，所以被稱為英雄。”

“……”

魔教出身的男人不說話了。畢竟“英雄”這種詞匯，總會讓人聯想到那些正道人士，和他這種人，絕不可能有半點關系。

“然後呀，他們都不隨便帶人一起飛的，只會帶自己的戀人飛哦！感覺就像是英雄的戀人的特權呢，真棒啊。”

尉遲承成摸了摸她的頭，以為她只是想要玩：“以後郡主想什麽時候飛，想飛多久，都可以告訴我。”

“那，”宋簡卻仰起頭來，看向了他，“你會是我的英雄嗎？”

“你一直都對我這麽好，是因為你的戀人和我同名同姓嗎？那……你會因為這個原因，一直保護我嗎？”

在絲絨一般的蒼穹夜暮上，布滿了碎鉆般熠熠生輝的繁星，銀河橫跨天際，而流螢漫天飛舞。小小的女孩若玉雪雕成，被夜風拂亂了碎發，那雙眼眸卻清亮至極。

她的問題天真至極，卻又那麽認真。

尉遲承成一時失語，竟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
若她真的是夫人，他當然會拋下一切，回到她的身邊。

可她是嗎？

她小小年紀，箭術卻的確精妙，那天她那一箭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，直到今天也未能消散，然後在每一次，他快要完全沈浸到夫人或許回來了的幻覺中時，便會跳出來警醒他——

夫人從未習武。

她或許真的可能是夫人的轉世……

可她還不能算是夫人。

就在空氣中一時寂靜之時，半空中突然傳來一陣飛鳥拍打翅膀的聲音。

尉遲承成似乎聽出了那是什麽聲音，當即十分熟練的擡起手臂，接住了一只乖巧落在他手指上的信鴿。

他之前向少主通報了如今的情況，這大約便是少主的回信了。

而一展開信紙，他便瞧見兩個小字，乃是最為板正的館閣體，不含任何情感的批示道：已閱。

但隨即，一個飽含憤怒的狂草便占據了整張紙的剩餘部分。

上面寫道：“滾。”

尉遲承成知道，已閱是針對那些無關痛癢的情況說明，而這個滾字，大約是因為，他提到了他覺得，小郡主和夫人很像。

夫人是少主的雷區，也是他面前絕對的禁詞，別人只要提起，就似乎是一種骯臟的玷汙。

也許現在少主已經恨上“膽敢”和夫人同名的郡主了。可尉遲承成不能不說——先不說他不能隱瞞，其次，小郡主叫宋簡的事情，就算可以瞞住天下人，也不可能瞞得住如今的少主。

“誰的信呀？”

而之前的問題雖然沒有得到回答，但宋簡已經試探出了答案——這個男人看起來友好，卻也不算可信。

於是她轉移了話題，用小孩特有的天真眼神，看向了跳上他肩膀的信鴿。

尉遲承成抿著嘴唇將信紙燒盡，有些擔憂道：“郡主，你要記著，到了京城後，絕對不可以惹一個叫做宋江城的人生氣，明白嗎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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